乌镇美学Wuzhen Aesthetics

六月底就惦记着要去一趟乌镇，七月初终于赶在暑期高峰前定到合适套餐，就打的去看乌镇的夏天。



每隔一两年，心里总是惦记乌镇，连续两年冬天都想去住上一晚，吃羊肉面，看江南水乡的寒冰腊月。后来又是封控又是阳，转眼入夏，也跟着长了好几岁，唏嘘。乌镇虽是一个地点，却像乡下的奶奶，成为久远缓慢的符号，无法年年触及。




第一次去乌镇是2011年，刚搬到杭州不久，挑清明假期去看江南春天，夜里住在西栅，夜凉如水，街巷寂静，凉薄的水伴随灯影晃悠晃悠，打在凭河的木栏杆上。第二天又到东栅逛一圈，人头攒动，步履维艰。那十来年，国内旅游势头都非常好，丽江、凤凰古城、苏州这些地方总是爆满，吃喝住行都要靠抢，这样旅行很难称得上放松。



去过好几个古镇，对乌镇印象最好，这份好感从一而终贯穿十多年，并未随着阅历见识增长而变化。
第一次去就被它规范而全面、细节的商业构架震惊，从踏入游客服务中心开始，游客的体验路径就经过了精准计算，服务线贯穿始终，周到但不喧宾夺主，古朴时光、农耕与商业社会交织的人情味、现代化舒适生活平衡得刚刚好。在这一片封闭的空间内，游客既能拥有外来客视角，感受当地枕水人家的生活细节，也能将自己投入文化厚度中，深究背后沉淀的地域底蕴。
枕水而居。可以预订第二天的“早茶客”项目，早7:00-9:00，在指定的地点享用水上早茶，品类丰富些，也更民生热闹。气候炎热，加上早茶客被订满，就在民宿里舒舒服服吃了个早饭。
穿过拱桥和巷道去喝一杯早咖啡。
途经名人故居，外院满墙的爬山虎，好书香气息，好庄严。







闲逛至昭明书院，看到院内可以抄经、画画、手工，就搬个蒲团开始抄心经，一篇心经我通常要抄个把小时。抄着抄着，人多起来，围观的、跟抄的都有。前台阿姨不时来看我抄到哪了，还不忘加油打气，像鼓励小学生那样鼓励我坚持。

抄好出来，看到游人坐在临河大树下吃羊肉面，太生活化了，也点一碗素面。

在完善、周到、先进的商业系统中，完好保存人文细腻与精神传导，是我觉得乌镇最牛的地方。
也是因为这样，我始终觉得乌镇有内容，尽管景区里没有本地土著，但它的精神内核延续下来了，这是很多空壳古镇费尽心思也办不到的稀缺竞争力。它还一直在求新求变，在商业现代化和文学诗意叙事上做到兼顾平衡，更牛了。

2018年又去乌镇，买了一场戏剧节的票，剧目太火爆，哪哪都人满为患，选了一场还能买到票的冷门戏剧，一日游就去了。那时候木心美术馆已经建成，乌村似乎也落好了，路线规划与接驳车游览更完善，悠闲与效率并行，这种感觉太奇妙。

因为有木心美术馆，去乌镇的理由更坚定一分。这个时代作家已经是很式微的职业，而要跟新媒体写作保持一定距离，拥有超然于主流社会的写作题材与语言，更是有如逆水行舟。一个作家的文风与叙事如果能够达到上世纪、哪怕21世纪初的沉稳细腻，有扎实功底和海量阅读，为人性格必定迂腐怪诞；而性格太圆融、商业嗅觉够好，通常作品又会过于记录当下、迎合主流，那种独属于作者个人风格的生命线就消亡了，而这几乎是一个作者最珍贵的地方。
因它是一个系统性难题，作家要构建脱离主流之外的生活方式，要能养活自己，还要耐得住寂寞，允许自己慢一点差一点。无论哪一步，都需要有坚定的自我和隐士精神，否则在作品问世前，压倒性的自我怀疑与内耗足以压垮写作者。木心美术馆的珍贵在于，它构建了独属于作家的“场”，呈现了一个写作者敏感、坚强、痛苦与快乐并存、孜孜不倦的安全底线。一旦走进这里，写作者会感到全然的接纳与自持自洽。
同是贝聿铭风格的设计作品，苏州博物馆竹林玻璃窗前、入口廊桥挤满凹造型的网红小姐姐，而木心美术馆因为更小的体量，更“过气”的职业属性，反而拥有了清净性。所有设计理念源自木心先生一句话：“风啊，水啊，一顶桥”，这就是文人墨客内心的散漫与精炼、极简与丰盛。展内禁止拍照，内容也文学性到极致，比如这次鲁迅特展，18年印象中是波斯诗展，在这些展览中，九年义务教育似乎具有极大意义，那些陌生冗长的课文，那些文学家的人生与作品，都鲜活过来了。与数理化不同，应试教育过后，语文与文学，依然能带给普通人，尤其是文学爱好者穿越时代的内心触动。
木心美术馆，给我一种读书很美好，要继续多读书啊，这样的人生动力。
读书，也是无用之事，美，也是无用之物，是的我们离不开短视频了，但能够在乌镇坐下抄抄经，读一两本书，从文人墨客的时代经验里看到坚持的勇气，也是巨大的能量补给。木心先生是个美学家，美具有强大的疗愈性，那么，他自然也是个疗愈师。
有钻研诗歌的朋友说，木心的诗作水平，在诗歌圈并不入流。以技法论，木心先生的作品的确太“平”，亮点不显眼，主题散漫不聚焦，没出多少金句，个人表达不如那些性格乖张、甚至精神分裂的诗人抢眼。正如李白与王维的对照，世人会艳羡李白、敬仰他的才华，而对待王维的作品，除去贯以一个“佛”字，即“维摩诘”，没有更多务实评价了，听起来很敷衍。但我后来发现，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能记住、欣赏意境的诗句，皆是王维所作，他的作品具有超越时代与境遇的穿透力，且这个指向是针对个人修养的。李白的才华好变现，易登权贵之堂。王维对生命高处与低处的理解，对平实生活里隐藏的智慧美感却有如上善若水，不争先，争的是静水流深，滔滔不绝。千百年后，心里还是常想到王维，而李白的浓烈激情与极端，却不是每个日常可以去反复咀嚼的。木心也是这样。
木心先生的迷你文字手稿他除了是作家诗人，也画画，也懂音乐，甚或还有别的，艺术触类旁通，写作也许只是他随手的记录习惯，未必需要多么严谨、承担多么宏大的责任。鲁迅通过批判写作达成战士战斗的目标，托尔斯泰通过文学写作记录一个时代的苦难与坚韧、安放自己对生命的困惑与追问，木心则日常、小我得多，他写身边随手可得的生活，就像我们如今随手随拍的手机相册，不思考意义，只安住当下。尽管如此，他的多形式作品拥有令人安静的能量，躁动的心被抚平，也许在别处，思考分析是必要的，左脑在不停运转，但在木心这里，思考停止了，我们改换“心的能量”感应事物。创作大部分时候是痛苦的，但在木心先生这里，痛苦的力量被稀释了，顶多是一些不确定、不定性。



其实，木心也好，王维也好，甚至很多的疗愈师、按摩师、芳疗师等，都是区别于技法工作的心灵派，这对个人美德修养、内在价值的笃定、灵魂深处的温暖与正向力量要求极高，只是因为无法量化，无法形成普罗大众也能模仿的方法论，而被低估价值，认为“太感性”“太非标”“不可持续”，甚至将其拖入技法赛道去评判。
诚然痛苦是人类更熟悉、更能理解的浓烈、毁灭与重生，但必须要承认，很多人承受不了“美”背后的宁静深邃与虚无主义，那是一种人类被放逐到宇宙中，几乎不再需要动用五官力量，只剩下一个意识和一颗心运转的渺小、漫长、无能为力。所以，“美”的背后，有人类不确信自己被宇宙深爱的巨大恐惧，只有确信的人、回归合一的人，才能停止躁动，停止追求五感刺激，听到内在神性的声音。这是我认为的美学本质，摒弃形式、技法，依然能感受到原始、纯粹的心灵力量。

木心美术馆的两个好去处，一个是负一楼的咖啡厅，能看到水流从建筑顶端下沿，飞流如瀑，喝一杯洋气的咖啡。一个是三楼面朝互联网大会馆的台阶室，从百褶叶的缝隙里，画面被切割成连贯的细细的长条，单独看连着看都独立成画，7月翠绿的树梢在风的作用下缓缓摇摆，没有呼啸声，水流与破船只微微晃动，很难说是一部风景慢综艺，还是回到了默片时代。美学，也就在这样无声无息的时刻悄然释放。


木心美术馆的周边纪念馆，将文创做了很精致的陈列，木心先生的画印在丝绸上，充满敬畏地平铺在置物架上，这似乎是一条适合陈列而不适合穿着的丝巾，其他物品亦充斥着与钱无关的贵族气质，也许那是有真正文化修养实力的特殊信号。
-下午四点前去游船，其他游客8人一条，因得我包了船，船内空空荡荡很舒适，又加上在工作日前来，船夫和我聊天说“你应该是老板吧，事业很成功吧”？
那一刻我意识到，对比2011年做不得自己主的人，我听到来自宇宙对我所作所为的鼓励和支持，向着自己的心不断去构建未来，用阶段性的艰苦、隐忍、取舍换来理想主义的保全，然后，总会得到宇宙的祝福。


那种局促、紧张、不安、迷茫，渐渐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弛、笃定、不混乱也不混沌，更少的纠结与拧巴。此时，这是一个完全放松的乌镇。今夕，一碗素面，一张手抄，一本书，一条船，凭栏倚水执扇凉，心中无要事，就是最好年华。
图/摄于乌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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