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乌青
2023-7-14 11:24|
发布者: admin|
查看: 292|
评论: 0 |原作者: 陈向宏

注:文稿选自“向宏做旅游”微信公众号(2020年6月)
手头有一套残本的民国《乌青镇志》,原有十二本,但我仅有七本,是来乌镇不久时从一友人手中转让而来,虽已虫蛀百孔,但内容还基本完整。一日灯下翻阅,久合的书中掉下一张发黄的小纸片,一看是从1942年5月23日的日历上撕下的日历纸,反面用毛笔小楷写着:想必这是六十五年前这套镇志的原拥有者记录的,有关修志者之一先人周士炳墓地的读史考证心得。小小一张纸片,不禁使我对这位从未相识的前辈敬仰撰志先人的细心之情、严谨之心所感动。窄仅二指的纸片,如同一把钥匙,倏地打开了通往延续古镇千余年历史长廊的端头: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冬,乡人沈平倘佯在乌镇北栅广安桥下东皋园的荷花池畔,梅关堂前假山上的青苔在几场大雪后终枯萎了绿的生机,钓鱼矶边画眉妩媚的鸣叫依旧无法解开这位早已名闻朝野的饱学之士紧锁之眉。身寓乌镇多年,沈平始终闭门读书,但刻意修炼的胸襟却让他始终忧怀于朝廷的盛衰。此时的大宋朝廷正处在动荡嬗变的前夜。理宗刚刚即位,这个起于民间的新人始终无法在短时间里完全适应身份的变化及所隨之巨变的环境,南渡以来退守自保不过百年,但宋朝的死亡气息似乎早已在边外蒙古的磨刀霍霍中滋生。郑清之,这位理宗亲临朝政后的第一位宰相,深知皇朝的持续需要更新一批忠臣志士来强心换血,淮西总领吴潜向他推荐了江南乌镇人士沈平。沈平清醒地明白此时他面临着人生的攸关选择:如果入朝,自己饱学一生的渊博似乎找到了终极的目标;但多年的隐居洞察,他十分清楚明奸乱朝,终无法以几人之力涤清。大宋王朝已日薄西山,理宗只是暂时用广招天下贤士的面具树立强弩之末的明君形象。想到此,沈平重又踱进书房,唤书僮送去回绝信一信,抱称自己卧床不起。三年后,沈平终将四卷《乌青记》和一本《乌青拾遗》封笔付梓。他是乌镇历史上志书的始撰者。沈平的宋志虽然较为简略,但已具备后世镇志的分门大类。我十分崇拜这位773年前的先人,因为他的坚定,使乌镇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修志的古镇之一。南宋年间,除了《乌青记》、《乌镇拾遗》,就仅有《澉水志》了,在宋代才开始在太湖周围出现的十余处江南集镇中,乌镇无愧其中翘楚。历史往往就是—面明镜,照亮的不是官相爵位的腐朽,而是永留在这块土地上的浩瀚长卷。我漫步于先人沈平的老宅故土上。广安桥已在第二次市河的开挖中拆除,钓鱼矶、梅关堂灰飞烟灭,岁月早就抹去了这位沈隐士筑庐修志的痕迹,但文脉的灵气—直在乌镇弥久不散。从古昭明太子到今网络写手,这块郁泽之地已诞生了多少文人墨客、大家名人。但我始终认为对不朽故土和历史长河而言,文人的价值不在于留下多少诗文墨宝、筑就多少文学成就、附着多少光辉花环,而更在于对这块生之、养之的土地的文脉传承做了什么贡献。经过元末朱元璋与张士诚的交战,乌青镇这个已经动荡了数百年的老镇,似乎跌入了建镇以来最深的衰退深渊。兵燹之下,四栅的民房多成瓦砾,寺庙、书院无一幸免,只有寿圣塔、白莲塔这两个乌青镇地表上的最高建筑依然奇迹般矗立在车溪东西,昭示着文脉的基因正以一种超越自然的力量在这个屡经苦难的江南重镇中复苏。明朝,公元1587年,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下午,车溪上飘来了一条船,那个满脸长须,站立船头的中年男人就是李乐。如果说如乌镇的江南旖旎之地多造就温文雅致的书生,那么李乐绝对是这块温润土地上虬曲嶙峋的异数。在我眼里,李乐是所有乌镇历史先人中最具雍容气度的铁骨硬汉。明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李乐中了进士,九年后朝廷委他出任江西新淦(今江西新平县)知县。儿行千里母担忧,临行前,母亲把李乐带到白莲塔下的白莲寺,一字一顿把孟子的语录读了一遍:“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李乐牢牢记住了慈母的教诲,上安社稷,下忧生灵,任期中为官简俭,视庶民为己出。他改革征收赋税的办法,赈济灾民,平抑物价。在任三年,民众拥戴。淦民为之建生祠,《江西通志》为之立传。可李乐并不是一个以政绩镀身,察颜迎合以达到职位升迁、出人头地的乡人,相反,他不喑官场规则的作为往往让他在同行之中始终缺乏润滑的关系。一日,御史萧禀来新淦县考察李乐的德政,要李乐到他住宿处汇报。李乐上门,守门人通报后御史却始终不来出迎。李乐就大声说:“御史临,县令为主,今亲谒,则御史为主,乌得迟慢!”意思是:你领导来我县,我这县官已经接待了你,今天我来见领导,你应该亲自来迎接我,为什么这样怠慢我!李乐的锋芒毕露似乎从未就此收敛,相反,他内心刚正不阿的烈焰燃烧不绝,使他越来越不愿意做唯唯诺诺的官僚。十年在任,他直接给朝廷奏本十余次,每次都是吏治民情的诤言,终因《科场和积弊疏》触怒龙颜,得罪权贵,结局是不断地被贬谪。从福建俭事、后政任江西、广西布政司左、右参议。李乐明白,由于自己坚持正直道义,已经无法在这个积弊深重的官场上实现自己安稷佑民的梦想。此刻,这位乡人正呼吸着久违了十年的家乡故里河道中吹过来的阵阵清气,岸上熟悉的乡音使他更坚定了此次辞官归故里的选择。离家十年,李乐依然单身一人,无后的焦虑使他觉得愧对自己的慈母。在经过十年官场漫长的搏杀生涯后,李乐觉得后半生应用更多时间来伺奉母亲。他早已选定了了宅地,就是两个朝代前他先人沈平的东皋园旧址,他要在这块宝地上汲取先人灵气的博大,润养他后半生的梦想。他把自己的楼署名为“青莲居”,在这楼上时刻可眺望高矗的白莲塔。两年后,李乐将母亲迎进自己的宅府,并取名为“拳勺园”,拳拳孝母之心,显示了这个男人冷峻固执中的温情。我一直觉得先人李乐是乌青镇历史上冥冥中一个上天刻意安排的传薪者。他的阅历,他的人品,他的眼界使他成为乌青镇志修撰史上必不可缺的重要一环。许多做官的回归故里,都想把曾经的辉煌在家乡留下印记。或修深宅筑园林,或楫桥筑路。除了内心实在的回报,还有一种实力余威的昭示和光宗耀祖的满足。而李乐选择的是修志,这比一处园林一条道路更多了一份不朽。从这点意义上讲,李乐不是一个官,而是一个文人,一个聪明而纯粹的文人!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李乐在与唐振山、颜莲池、沈梅田三人共同努力下,由李乐最后校定,五卷《乌青镇志》完稿剞刻。李乐的《重修乌青镇志》保留了七十年前另一乡人陈观(字桂月)的重要史实,又在沈平、陈观的基础上作了系统的删繁增缺。这套镇志一直至清,虽各朝屡次重修乌镇志,但始终没有脱离李乐的修订本,李志的承上启下,已经为后人所称颂。或许他没有想到为这个古镇作了一次如此重要的文化传递。从乌镇的历史文化长河看,自宋至清,出了161名举人,64名进士,授职袭封者不计其数,但没有一位像他做官、做人、做文如此地傲气、潇洒与磊落。时任直指的彭庆参给李乐送上了一块匾牌,上书三个大字“真君子”。的确,李乐任吏以爱民,奉母以行孝,修志以敬土,血性、人性、书性俱备,配得上这个称号。宋朝有位叫莫光朝的曾这样描写过乌镇:“青镇介湖秀之间,水陆辐辏,生齿日繁,富家大姓甲于浙右”。乌镇没有山,也不靠海,历史上除了人祸,诸如洪水地震的重大天灾似乎从未肆虐过这块土地。“这是一块种筷子也能收成的宝地”,北方的客商如此啧啧称赞。家中良田几顷,守着一块祖业的荫凉,一份宁静,一缕满足,早己没了离乡背井闯荡中原的冲动。从梁昭明太子到今日巨匠茅盾,在这块土地上,历来把重学尚文,作为人生追求的第一选择。横跨二省三府七县,又挟纵横密集航道之便利,四栅的兴盛使乌镇商家积累了比周边城镇更多的原始资本。但与徽商、晋商不同的是,乌镇的商人大多只是把经商作为道德学文的副业,从而早早完成了贾商到儒商的转变。座落在乌镇北花桥南中市的卢家,却是个经商与书香两旺的大户。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乡人卢老爷子颤巍巍地站在东栅观前街上沉吟不语。狭窄的东大街上,最高的建筑文昌阁就在他眼前。阁楼不大,硬山搁檩,歇山飞檐,一般读书人都会乘船在这个二层的重檐建筑下跨上河埠,穿堂而过,似乎每天要沾染一下奉祀在头顶二楼上文曲星的灵气。卢小菊,这个清同治癸酉举人,是这个镇上立志书院的山长,也是隔壁南浔溪山书院的山长。身居小镇,眼界却似小镇般四通八达,他闻到了空气中革新的味道。他把书院改名为国民初等男学,同时把校长一职交给孙子卢学溥。他觉得,撇开血缘的因素,卢学溥坐这个位子使他百年后也能心安瞑目。一阵过堂风吹过来,老爷子一阵咳嗽。深秋的江南己经秋风入骨,使人不禁感到万物萧杀的一丝悲凉惆怅。自知已来日无多,卢老爷子此刻心中揪着重要的一件事,不是生命的延续,而是他后半生一直倾注了很大心血,自知有生再也无法划上句号的一件大事。几年前,镇上同知李星发起重修乌青镇志,聘卢小菊搜罗志乘,担任总纂,眼看快要进程过半,却因北方起事,朝廷严促镇上办团练,挤用了修志筹款。修志是固镇大计,没有银两,这件举镇仰望的大事就成为空中楼阁。再加上李星去世,修志遂半途夭折。字里行间,分明浸满了卢老爷子那种无法割舍的牵挂与遗憾。在他看来,卢家使命就是要让这泱泱巨镇的辉煌在文脉记撷中相传风流。道义自许,心存经世,这是这块土地上曾经文人精神的高洁、操守的博大。几天后,卢老爷子弥留之际,再次唤孙子卢学溥到床前,一字一字他留下了在世上的最后一句叮嘱:一个地域的文化传承包罗万象,但后人读来却总是离不开几个乡土志士的付出。文化的传递是一个无限延续的过程,当卢小菊修志的使命无奈终结时,却在他孙子卢学溥心中种入了一粒生机勃勃的种子。从严格意义上讲,卢学溥是个商人,但当他祖父把修志的宿愿遗留给他后,他又变成了一个文人,一个比儒商更纯粹更有使命感的儒家文人。